近日，对深圳律师协会（以下简称深圳律协）而言，发生了一件大事：该协会因为存在税收违法行为，被深圳市税务局要求查补税款及附加758943.99元，罚款23558.91元。

△告知书 图|受访者提供

这件事在律师行业引起很大震动，无数律师都在探讨此事，圈外也有很多人关注起这件事来。

而随着讨论度上升，一件事逐渐被大众回忆起：深圳律协之所以被罚，是因为一个叫张文鹏的实习律师坚持不懈地检举。

之所以说回忆，因为这不是张文鹏第一次走入大众视野，早在2024年11月，作为实习律师的他就开始举报深圳律协。这场举报，他走了近2年。

实习律师状告和举报律协，亦让这件事增加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在这一场热烈的讨论中，有人抱着吃瓜的心态参与其中，有人痛恨张文鹏“动了他们的蛋糕”，也有人认为“律协是该管管了”。

【1】对律协早就心存不满

在深圳市龙岗区龙潭公园附近，一栋不怎么高的楼里，二楼，一间十平米左右明亮的房间，这就是张文鹏的办公室。

他现在成立了一个法治建设服务公司，平时就在这里办公、接待客户。

张文鹏告诉九派新闻，他之前在隔壁的律所里实习，也是在那个律所里，他开始状告和检举深圳律协。

隔壁的律所并不是他去的第一个律所。张文鹏毕业时已通过司法考试。他更中意北京的人文和法治环境，所以去了北京实习，那是2024年。

由于一些条件限制，2024年4月，无奈之下他来到深圳，一个很直接的原因就是深圳这边对外地律师没有什么限制。

来到深圳后，他开始去申请实习律师证，有了这个证后续的实习才作数，而成为律师的条件之一就是实习满一年。

从这个时候起，张文鹏就开始和深圳律协有数不清的摩擦。

“他们让我开一个无犯罪记录证明，这个证明的有效期只有一个月。然后又说要别的证明，等别的证明搞下来了，无犯罪记录证明已经过期了，为了一个实习证，我无犯罪记录证明都开了好几遍。”

让张文鹏感到比较烦躁的是，他必须回陕北老家开证明，一来二去时间精力财力等成本都很高。这个时候，他虽然对这种行为不满，但还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听话，去准备要准备的东西，去开要开的证明。

耗费了3个月，2024年7月，他终于拿到了实习证，进入律所实习。

实习满一年之后，他开始排队等面试，通过面试才能拿到律协出具的实习合格证明材料，这是成为律师缺一不可的条件。

其介绍，深圳的律协在面试之前都会安排实习律师参加一个培训，但是那年行业出了个优惠政策：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欠发达地区公益值班活动，可以免培训，还可以申请提前面试。

为了提前面试，他主动去边远地区普法，普法回来之后，终于等来了面试。而就是这场面试，让张文鹏和律协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

张文鹏说，面试那天特别热，他没有按照要求西装革履，而是穿着短袖去参加面试，“法律也没有规定我必须穿成那样。”他没想到的是，最终律协做出的决定是他面试不合格，理由之一是其个人穿着不够得体。

△面试现场 资料图

因为面试不合格，张文鹏被要求延长半年的实习期，这他忍不了，“我面试不合格，你可以让我再排队面试，凭什么延长实习期？”

在张文鹏看来，律协因为拥有给实习律师出具实习合格证明材料的权利，而设置了许多现有法律规定之外的要求，甚至于连面试都是不合理的。

他如此形容律协的面试，“有一个笑话，说欧洲人花了几百年时间把葡萄酒里的糖分提取了出来，土豪们兑了点雪碧，前功尽弃。律协的面试，就像是那点雪碧，把立法者花了那么多年研究出来的约束权力的制度，给打乱了。”

面试没通过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就心存不满的张文鹏将深圳律协起诉至深圳市盐田区法院，请求确认律协所做的针对自己面试考核不通过的结果决定书无效和确认深圳市律协不为自己安排面试考核违法等。

【2】“律协自己把把柄送到我面前”

张文鹏起诉后，深圳律协应诉，并就他的指控出具了答辩状。

而让张文鹏没有想到的是，这份答辩状里竟然暴露了一个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关于培训一事，深圳律协没有给实习律师开具增值发票，而是开具财政专用的非税收社会团体发票，也就是以会员费的名目来收取这一笔费用。

他算了笔账，深圳律协每年举办几次集中培训，向每个实习律师收取培训费2000元，从2024年至今，此项收入可观。

其解释到，社团会费票据是依法成立的社会团体向会员收取会费时开具的法定凭证，社会团体的其他收入不得使用社团会费票据。深圳实习律师并不是深圳律协的会员，没有义务向其缴纳会员费，故培训费应当属于深圳律协的其他收入。故而，深圳律协涉嫌偷税漏税。

为了进一步求证事实是否如答辩状所说，张文鹏找了很多参加过培训的实习律师，拿到了他们的票据，坐实了深圳律协的这一行为。

别人自己把把柄送到面前，张文鹏没有浪费这次机会。他在继续和律协打官司的同时，开始就偷税漏税一事向当地税务局和财政局举报，并在网上发文讲述这件事。

那是2024年11月，一时间“实习律师举报律协涉嫌逃税”的消息不胫而走。张文鹏第一次成为舆论的中心，无数的同行给他点赞，匿名加他微信给他转账，他没收。还有许多媒体来采访他，在一个视频采访中，他略显拘谨地介绍自己的遭遇，脸上还带着一丝丝的稚气。

但举报的路是漫长的，事情迟迟没有得到什么进展，而这件事很快就被别的浪潮掩盖，曾经蜂拥而来的人，也似乎在一瞬间全部散去。但对当事人张文鹏来说，这才是一个开始。

【3】和实习的律所闹掰

张文鹏说，他决定举报深圳律协之后，他实习的律所大为惊慌，恨不能立刻和他断绝关系。

他表示能理解他们，但也很气，一来气年老的律师们，“如果他们早就站出来了，现在我也不至于站出来。”同样的，他也气默不作声的年轻律师，“都欺负到脸上了也不反抗。”

后来，出于种种考虑，他自动解除了和律所的实习关系。

一开始，他在律所里面租了一个小房间继续办公，后来有一天发现律所在办公室里装了玻璃门，设置了门禁，却没有给他录指纹。他去找人录指纹，那人说你去找领导。他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有和他们撕破脸，就此搬出了律所，在律所旁边租了另一个小单间，就是他现在的办公室。

他没有搬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有太多资料在这里，搬来搬去不方便，而且他就住在附近，不想上班太远。

除了和之前实习的律所闹掰，他也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律师。有的律师默默支持他，给他的举报之路提供各种帮助。有的律师骂他，说他没事找事。还有的律师苦口婆心劝他，让他忍忍成为律师算了。

而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打算继续成为律师了，他觉得这个行业给了他太多不好的影响，他的律师梦，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

以前，他的微信名叫“人民状师张文鹏”，经历这件事后，他改成了“独立法律人张文鹏”，他解释道，“人民状师还是有点律师的感觉在里面，我不想再沾着律师这个称呼了。”

自从开始举报之后，他又缕缕续续给税务局提供了大量的材料，甚至每天一个电话打给税务局的科长，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那一年半的通话记录里，联系最多的就是税务局的科长。

“我举报之后不到一个月吧，他们就把会员费改了，改成预备会员费。”张文鹏显得有些无奈，两字之差，他又有很长的路要走。

同样的，为了诉讼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他查阅了很多文件，甚至连开车的时候，车载音乐播放的都是和法律相关的内容，他几乎把碎片化的时间都利用起来，想从专业上打败他们。

一路走来，他也碰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并和他一起研究对律协的诉讼。

有一次，他在外办案，一边开车一边和客户沟通事情，很忙，这个时候朋友给他打来电话，高兴地说，“我查到这个规定了，最高院的这个规定，社会团体制定的规范性文件是在行政诉讼规范性文件的审查范围之内的。”

“我们两都是痴心的法律人。”他如此评价自己和这位朋友。

但诉讼之路并不好走，2024年3月18日，就张文鹏起诉律协一案，深圳市盐田区法院做出判决：驳回张文鹏的全部诉讼请求。

△判决书 图|受访者提供

其回忆当初状告深圳律协的事情，笑了笑，“实习那一年做了不少大案子，可能我也有点飘了，觉得我可以。没想到很快现实就狠狠扇了我一巴掌。”他不服，提出上诉，案子还在继续。

【4】深圳律协被罚

和诉讼的落败相比，举报的路就显得相对顺利一些。

他于2024年11月开始举报，2024年4月，税务局决定立案调查。他有了一些底气，“这事八九能成。”

到了今年5月份，事情进入审理阶段，他心里更有底了。

直至8月31日，深圳市税务局第一稽查局给他出具一份告知书，称他检举深圳律协存在税收违法的事项，该局已经立案。根据相关规定，查补该协会税款及附加758943.99元，罚款23558.91元。对少缴的税款从滞纳金之日起至实际缴纳税款之日止按日加收万分之五的滞纳金。

当天，税务局给他打电话，说把告知书寄给他，张文鹏难掩心中的激动，“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去拿，你寄给我我还得多等一两天。”他自己开车去拿了告知书，把他塑封起来，因为对他而言，这是阶段性的进展。他还将其发到网上。

△张文鹏把告知书塑封保存 图|武汉晨报记者 温艳丽

消息一出，张文鹏再次成为舆论的中心，无数律师、媒体和圈外人再次蜂拥而至，他的微信一天能有上千人添加好友。

有人称赞他为历史第一人，有人恭喜他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人给他倾诉自己的不公遭遇希望他帮忙维权，当然，依旧有人骂他。

和上次相比，这次张文鹏多了许多冷静和从容，他不再拒绝同行的资助，“能把大家凝聚起来才能更好的做事。”面对赞赏，他不敢再“飘了”。

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是抱着吃瓜的心态。普通人吃瓜也就罢了，法律行业的人吃瓜，让他在这种时候生出一份警醒，“法律人真正应该吃瓜的，是律协、是实习律师制度到底有什么问题，而不仅仅是偷税漏税一说。”他希望能凝聚更多的法律人，共同对抗，把实习律师的制度改好，让“苦实习律师制度久已”的法律人脱离苦海。

【5】我变胖了，也变强了

9月3日，针对偷税被罚一事，深圳律协发布一则声明，称：

一、我会已收悉国家税务总局深圳市税务局第一稽查局相关决定书，所涉问题发生于2024年至2024年，因我会管理制度不完善、账务处理不规范所致。我会将进一步完善相关制度，加强规范管理，建立长效机制。

二、实习律师是律师行业的未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有关规定，律师协会履行对实习人员进行考核的职责，我会依法依规严格执行。

三、作为律师行业自律性组织，对于网友提出的意见和建议，我会将秉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加强行业自律，不断改进工作。对故意捏造、夸大事实影响我会形象的自媒体和个人，我会保留追究相关法律责任的权利。

感谢社会各界的关心和支持，欢迎大家对我会进行监督。

张文鹏并不认可这份声明，觉得他们在避重就轻，而在他个人看来，这场和深圳律协的较量，也还没有结束。

“告知书的数额不对，罚款不应该这么少。所以我想申请信息公开，公开所有的卷宗、底稿、税务处理决定和税务处罚结果。已经申请了，在等答复。”

他原本打算9月3号之后就不再管这件事，因为在他的设想中，那个时候这件事相应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一切尘埃落定。现在他还得再等等，他觉得再等一个月，这件事就结束了。

九派新闻问他什么养的结果算结束，他说：“这一切的病根都源于律协把行政职权当做行业自治，我和他们抗争的目的是把律协的实习规定废除。”等这件事结束了，他就能抽身而出，好好去经营自己的公司。

虽然不想当律师，但张文鹏还是想从事法律行业，所以实习结束后，他开了现在的公司。

工作、和律协的诉讼、举报律协，这三件事占据了他生活的一大部分，他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做饭。

缺少运动和经常用脑，他的体重从130斤猛涨到现在的160斤，发际线也后挪了不少。但同时，他的专业知识飞涨，他如此调侃自己，“我变胖了，也变强了。”

△张文鹏 图|武汉晨报记者 温艳丽

【6】一家人都喜欢“好管闲事”

张文鹏还特别感谢他的爸妈，因为他们一直都很支持他，而他和法律结缘，也和家里有关。

他是陕西延安人，父亲经商，因此经常有很多官司要打。

“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人碰到点什么就喜欢问我，他们觉得，你是大学生，你应该懂这些，哪管你专业对口不对口。”迫于家里的压力，张文鹏开始自学法律知识，除了看书，他还在网上听课。“这些课讲得挺有意思的。”不知不觉，他就自学完了法律知识，并通过了司法考试，也利用自身的知识帮助了家里人。

他觉得他现在敢于和律协抗争，也源于家里人“好管闲事”的作风。他们村里有一个精神障碍的人，大冬天也光着屁股满村跑。张文鹏爸妈都觉得他是符合社会救助的，于是去乡里、县里反映，经过一年多，那个有精神障碍的男子获得了社会救助。

一开始他相当律师，是想实现经济独立，“我毕业之前都是找家里要钱的，毕业那时候突然就产生了一种要强的想法，决定不再找家里要钱。”他笑了笑，因为接下来他去北京，去深圳，不仅没赚到钱，还欠了一屁股债，“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支付宝里还欠着一万多块钱。”

后来开了公司，有了客户，他也渐渐积攒了一些资金。当解决温饱之后，他的想法也发生了改变，“经历了荒野求生之后，你对金钱不再那么在意，我要把律协的统治推翻。”

所以，当有的律师打击他或者劝他的时候，他就想，“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一只脚已经踏进来了，就蹚下去吧。”

他还是替有些律师可悲，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个什么事，说：“我之前路过番禺动物园，那边有一个飞禽，它站在草垛上，草垛周围并没有任何围栏，但是它就是不飞走。”

武汉晨报记者 温艳丽 发自广东深圳